《龙门客栈》-胡金铨访谈节选 今日快看
问:《龙门客栈》的英文片名,一般让人知道的是“Dragon Gate Inn”。但影片上打出来的片名却是“Dragon Inn”。
答:是的。有关这个问题,已有好多人问过我了。那英文片名是错的。英文字幕中也有很多错处。这是由于翻译片名和字幕时,我不在台湾,去了香港。而监制沙荣峰代我找人做翻译,结果就搞得这么乱七八糟了。由于这一次经验教训,自此以后,每次我都会亲自过目字幕。沙荣峰以为译字幕很简单,其实是不简单的。那字幕据说是他找个英国老婆婆做的。我要到了公映时才知道字幕是做得乱七八糟,错得很厉害。那个英国老婆婆的英文并不好。不是英国人就一定英文好。中国人也有中文不好的呀。(笑)就是这样,字幕译得错漏百出。连片名的“Dragon Gate Inn”中的“Gate”都漏了。在片中,同一个词语有时也译得不一样,其他还有很多错的地方。于是,我就走去对沙荣峰说,字幕错得很厉害。但是他却说:“没问题,没有什么人会看英文的字幕。”(笑)结果,就由片名开始错开来了。现实中,现在洛杉矶的“成人街”(Adult Street)中,有一间酒店叫做“Dragon Gate Inn”,反而它是正确的。(笑)那是我的影片公映之后,酒店以片名命名而建成的。
问:酒店的叫法反而正确哩。那间“Dragon Gate Inn”酒店是中国人开的吗?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答:是“Best Western”的外国连锁式酒店。它的老板是美国人,酒店经理是中国人。
问:在一九九六年东京国际电影节时,《龙门客栈》作了特别放映。在放映之前,你上台跟观众见面,并说影片于公映时,曾在费城举行的有关中国文化的会议中放映过。
答:是的。那是叫“Convention of East Asian Studies”的会议,即是“东亚研究会议”。《龙门客栈》在那儿上映了,刘绍铭发表了有关的论文。他是香港出生的学者,当时在印第安纳大学当教授,现在在威斯康星大学任教。此外,还有另一位是李欧梵,他是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著名学者,当时好像是普林斯顿大学的教授。现在他在哈佛大学任教。他也介绍了这部影片。他们各自作了演讲。那是个完全学术性的会议跟电影是没有关系的,但刘氏和李氏的论文都介绍了《龙门客栈》。
问:那会议是影片拍好之后立即开的吗?
答:是的。该是一九六八年……吧。不过,肯定是哪一年就记不起来了(笑)。
问:《龙门客栈》的结局,是一场叫人看得瞠目的大决战。石隽等四人一排地赴战场的情景,令人感觉到看西部片的兴奋。
答:我拍时并没有想到这方面的事情。你们有没有注意到他们后面的云海。我觉得那云海太好看了,于是就拍下来了。因为,远景中那么一片云海不是常可以看见的。
问:如可以看见云海,那么该处是很高的地方吧?
答:很高。有海拔两千米那么高。所以云海就在视线之下了。那是在台湾的横贯公路拍的,拍得很辛苦。
问:横贯公路是在台湾的哪边?是台南那边吗?
答:不是,那是花莲与台中之间的地方。这个中间地带全是山连山,横贯公路就是贯穿于之间的一条路,它是开山开出来的横穿道路。
问:那间龙门客栈的所在地,是不是就在横贯公路附近?
答:不,那是西螺大桥附近。即是台湾中部的空旷地带,是非常辽阔的地方。现在已没有那风景了。因为已建了很多房子。在拍外景时我们住在山中的文山招待所。当然,拍摄中途也有移动到山中的其他地方,但那间招待所是我们的中心地。山中有一间邮局,邮局中只有一个局长和邮差。不久后,他们每天都和我们吃饭,因为最多邮件的就是我们那儿,所以他俩索性就将邮局搬来我们那儿了。(笑)
问:《龙门客栈》和后来拍成的《迎春阁之风波》,都是讲在客栈埋伏的故事哩。
答:在客栈这种公共的场所,电影的戏剧性比较容易处理。因为各色人等都会在这种地方交叉进出。
问:京剧也常常以客栈做舞台吗?
答:有几个剧目是的,如《三岔口》和《十三妹》等。
问:在拍电影时,自己有想着京剧吗?
答:可能有潜意识的影响。不过,用客栈主要是因为这种公共的场所,会对设计剧情有利。
问:《笑傲江湖》(1990)和短篇电影《怒》(1970)也是如此,《龙门客栈》、《迎春阁之风波》《大醉侠》都是如此,都是将客栈和酒馆的内部设计成二层建筑,这样做,虽然是将空间限定在一个地方,但却利用垂直的结构去立体地表现出动作的运动。
答:唔、唔。但也不是仅仅为此而用客栈。以前,在这种人与人相遇的地方,容易引起吵架是必然的,特别是酒馆,例如看一看《水浒传》就明白,常常都是在这种地方引发骚动的。(笑)
问:布景是跟实物一样大的吗?
答:有很大的不同。例如在《龙门客栈》中,野外的布景和屋内的布景就不同。客栈的正面有一个出入口,在它的前面又有一堵叫做“影壁”的墙。这堵墙有什么用呢?原来在荒凉的地方会起大风,那是用来防风的。
问:在《龙门客栈》中,那堵由大石造成的墙上画了一个白色的大圆圈,那是一种符号吗?
答:是的,画了几个圆。那是用来防狼的,狼见到圆就会逃走。
问:这跟你儿时在煤矿小镇的风景有关吧。
答:是、是。现在去中国的西北部,还会看得见这种圆圈。但已没有人知道为何会画这些圆圈了。(笑)话说回来,野外的布景是很大的,因为外围四周的环境很辽阔,布景太小就不合比例了。但里面,即是室内的布景,就造得略为小一点。室内是在制片厂内搭景拍的。但野外的景是在山边搭起来的。
问:像《龙门客栈》《侠女》《忠烈图》《空山灵雨》(1979)等,你的作品以明朝为背景的较多哩。
答:因为明朝在中国历史上也是个动乱的时代,这种时代背景最适合拍武侠片。明朝是中国史上间谍战最激烈的时代。在十五世纪前半期,明成祖在位的时代,宦官控制着一个称为“东厂”的秘密警察组织,以思想调查为名,压迫知识分子,专横跋扈,跟敌对派发生了激烈的斗争,结果成为了明朝灭亡的原因之一。我在搜集研究很多这方面的资料时,慢慢产生了兴趣,于是拍成了《龙门客栈》。
。。。当时六十年代,《007》系列电影很卖座,我对它稍为有点反感。因为007是个英雄,他可以随便就杀人。那个叫詹姆斯·邦德的间谍,拿着政府发出的杀人许可证,洋洋自得地大杀三方的样子,最叫我讨厌。我不是法官,没有兴趣去裁决这个道德观。不过,所谓间谍,应该是个影子军队,是没有可能一个人大展身手而变成英雄的。不过,也许正是这种荒唐无稽的英雄形象,才令《007》系列电影那么成功吧。因此,我就从中国历史上间谍最活跃的明朝中取材,希望以此揭露出间谍战的愚蠢可笑。不过,虽然说是很愚蠢可笑,但明朝也同时是很有生存意义的动乱时代。
问:电影中的间谍,个个都像无政府主义者般拼死而战哩。
答:他们不是什么无政府主义者。他们只是皇帝养着的影子军队而已。他们没有出头的希望,一生的工作只是按命令杀人罢了。如果他们的行为看来很无政府,即是说,他们看来好像很虚无和绝望的话,只是他们的命运使然而已。这种间谍,最多的时候据说达到十万人。全国都在间谍的阴影下而活得战战兢兢。不过,有关这种影子军队的故事,我只是在《龙门客栈》和《侠女》中特意描写过,并没有放在其他作品之中。
问:《龙门客栈》中,除了“东厂”之外,还有一个“锦衣卫”的组织。他们有什么不同吗?
答:他们之间的不同是:“东厂”是特务,是类似“临时工”的身份;而“锦衣卫”则是“线人”。“东厂”是由皇帝直接指挥的组织;而“锦衣卫”则是穿了制服的宫廷卫队,他们抓了人就会送去刑部。但“东厂”抓了人却会直接审判。因此,“锦衣卫”是正式的组织,而“东厂”则是类似特务组织般的机关。
问:即是说,“锦衣卫”是宫廷警察般的组织;而“东厂”却是皇帝的私人特务组织,类似密探般的机关吧。“锦衣卫”当然是穿制服,但“东厂”也全部都穿了黑色的衣服,他们也是有制服的吗?
答:有。“东厂”的制服中的帽子是“尖帽子”,即帽子是尖的。古书中是这么记载的。身穿的是黑衣、白鞋。而且衣服不会显露等级之分,看外表是不会知等级的,只有自己人才知道。只有最高级的才穿不同的衣服,其他都是一样的。此外,时代再近一点时,他们用的是“倭刀”,即是日本刀。
问:你每次都是做了详细的时代考证之后才写剧本的吗?
答:我会尽量调查史实和史料。在香港,没有专门的机构或人才可帮忙做考证。而且,就算做了考证,也会给很多人批评。中国的历史剧,就算京剧也一样,是以在庙宇举行的戏剧为基础的。但以那些地方戏剧为时代考证的标准其实是错的。例如,关公通常都会挂着大胡子,手持打开了的书,坐在高高的椅子上。地方剧中的关羽都是这个模样。其实那是错的。因为,汉朝的时代并没有用纸制成的书,那是要到宋代之后才出现的。汉代用的是“简”,即竹简。而且,汉代没有高椅子。汉代坐的是“榻榻米”。但大家看到戏中的样子,就会以为:“啊,关公原来是这个模样的。”虽然那其实是错的。关公也没有用过那么大的刀。所以说,考证是非常麻烦的事情。在我拍《龙门客栈》时,女主角上官灵凤头戴的是笠,那是我从古画中看到的。但大家都说没有这种帽子。还有人怀疑我抄袭日本。(笑)有时,我也不得不对这种错误让步。《龙门客栈》中出现过“番子”。那是明朝的地方兵,任务是捉拿盗贼,当时称这种捕快为“番子”。
问:就是那些戴着长长的帽子,穿着深蓝色制服的人吧?
答:那不是深蓝色,是黑色。这种捕快,如果按照史实的话,他们都是用倭刀(日本刀)的。朝廷每年输入三万把给他们用。那是从奈良来的。是从日本买来的。这个有史料记载,是三万把。有一说法认为输入得更多。三万把是朝廷订造的数量,一般人民应该买入更多。那是因为日本刀又轻又方便。但是,我在片中故意没有用上这个考证。因为一定会有人问为什么明朝会用日本刀。虽然考证了,但我也不能用。
问:“东厂”的制服是黑色,衣里是红色,实在非常鲜艳夺目。
答:是的,衣里是红色。古书中的记载都是这样。不过问题是,他们并不常穿制服。当皇帝或大臣外出,他们担当护卫,保护政府要人时才会穿制服。但“锦衣卫”所有人平时都穿着制服的。而且也分等级,因为“锦衣卫”是军队。
问:是否因等级而分颜色?
答:颜色因等级而全都不同。台北“故宫博物院”中藏有“出警图’和“入跸图”,皇帝外出,即由宫廷出外是叫做“出警”。皇帝回宫是叫“入跸”。台北的故宫博物院有这两幅图。我是看这两张图而缝制成“东厂”和“锦衣卫”的制服的。由皇帝外出至他回来,负责侍候的最低级的官吏至最高级的官吏都绘在图中。我就用它来作为参考资料。这些图被称作“供奉画”。为什么叫“供奉画”呢?因为当时宫廷召集了很多画师,让他们绘画了肖像画之类各式各样的画作,所以有这些画。那两幅画保存得很好,是很长的画,长得要打开全部来看的话,大概要有酒店大堂那么大的地方才行。高度则只有普通的门的一半而已,但长度则像画卷般非常长。
问:你在拍《龙门客栈》之前,去故宫博物院把那些画卷全部抄下来吗?
答:是。其实在那之前,我已在书刊中看过那些画,但由于看得不清楚,所以就亲自去看。
问:《龙门客栈》中的行列是从正面拍,并不像画卷般由侧面绘画。
答:从哪面拍也没所谓(笑),只要服装没错就行。还有就是要注意走在前面的是什么人,顺序没错就行。而且不可以像那两幅图那样行进,因为图的行列之首是皇帝,但影片中的只是个太监,即是宦官而已。
问:白鹰扮演的白发首领就是太监,即宦官吧。他非常厉害,那个白发的歹角造型是从哪儿想出来的?自此之后,功夫片中出现了很多类似的角色。白鹰自己也演过很多次同类的角色,如《千刀万里追》(1977)等。那是白化病吗?
答:那不是白化病。白化病是一种病,但他不是。他是年轻时就白头发的了。还没老就一头白发的人多的是。例如袁世凯,他三十岁就一头白发,死时才五十岁罢了。这种例子多的是。心理原因也可以形成白发或脱发,如突然受到打击,有些人的头发会很快变白。
问:但白发为白鹰的角色带来可怖的造型哩。
答:对。年轻但白发,而且还患有哮喘。给人很不寻常的感觉吧。
问:他武艺高强,又是个患有哮喘的宦官,白发确实令人对这种特殊性留下更深的印象。那是假发吗?
答:那不是假发,是染白的。有时染得不好,变成了有点黄。(笑)所以,去到外国时常有记者问我,那是否象征外国人。我回答那只是染得不好才变了黄色。(笑)给外国人问过好多次。(笑)
问:“东厂”和“锦衣卫”的成员,是否就像白鹰演那个白发首领那样,全都是宦官呢?
答:不是,并非个个都是宦官。只有首领是宦官,即太监。白鹰是“东厂镇抚司兼锦衣卫提督”。这就是白鹰的官位,他是身兼两个职务的。他最初出场时,在行列前头高举的旗帜已显示了他的官职。他有极大的权力,因为他是“东厂”和“锦衣卫”两方的首领。在明朝,当发生战争时,在其最高指挥官—例如提督—之上,会派一个“监军太监”监察。即是由监军太监去控制提督。因此,管理高层军官的是这个派来的太监,这个太监也会随时被调到别的地方去负责管理。“东厂”的警卫们只是原属地的军队,他们并不是宦官。宦官是由“东厂”派去的,他负责管理。宦官是什么都管的。如税务、军事等,什么都管。有很多电影在这方面都出错,下面的人不可能是宦官。
我在《龙门客栈》描写了“东厂”,刚好影片又大卖座,于是很多电影就出现了“东厂”。但所有那些影片中的“东厂”都是乱来的。“东厂”的成员不是宦官。在明朝中,只有“东厂”中的最高层才是宦官。宦官是不可能有这么多的。“东厂”有过万人,怎可能全都是宦官。
问:日文写是“宦官”,但你写的却是太监,其中有何差别?
答:所谓“宦官”,是指那儿被切去的男人。(笑)而“太监”则是尊称。就像日本人叫的“先生”,语中包含敬意。不过,地位低的宦官不会获得这尊称。他们的总称是“寺人”。没有那话儿的人都总称“寺人”。当中有高官、宦官各式各样的人。“寺人”中分很多阶级。例如汉代中有“黄门”的职位。汉代最高位的宦官叫“中常侍”,是侯爵。汉朝和明朝都有很多宦官,例如以“南海远征”而闻名的明朝武将郑和,他就是太监。以发明纸而广为人知的蔡伦亦是。他也是侯爵,地位很高。他们都是太监。中国人成为官员之后,例如总督,两广总督即是广东与广西的总督的职位,虽然非常高,但对他不可以称作“总督大人”,不可这么叫。要唤作“制军大人”。叫法和官职名称是不同的。宦官如处于高位,可以被称作太监,不过尊称也不只这个,也可以叫做“公公”。此外,宦官的头头称作“内相”,是宰相的意思。但不是真的宰相,只不过是因为这个最高级的宦官是在宫廷内,故称之为“内相”。其实“内相”不是官职名,只是个尊称。他虽然不是宰相,但有极大的权力。
最近(一九八八年),香港拍了部以宦官为主角的电影(张之亮导演的《中国最后一个太监》),简直就是乱七八糟。(笑)张之亮在年轻导演中,我是给予颇高评价的,他与黄建新都很好。不过,有关这部片的历史考证,有很多错的地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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